却说布政与按察领了庭瑞之意,来巡抚衙中议婚。巡抚请会布、按两司来到私衙。叙礼毕,坐定。茶罢,巡抚问曰:“二位年兄今日到此,有何赐教?”布政曰:“弟等特来报喜。”巡抚因问:“何喜?”按察曰:“二位令嫒钦点翰林,今已出京。现在张村,故来报喜。”巡抚曰:“辱女原来已逃回耶,本欲除之,今乃欺君之罪人,又当俟君命以除之。今当再行申奏,听凭主上发落。”布政曰:“今学宪张大人原是令嫒意中人,何不令其毕婚。然后上表申奏,圣上必然见喜。”按察曰:“弟等此来,特任冰人之职,务乞老大人见诺。”巡抚怒曰:“尔等独不畏王法耶?”言讫,拂袖而入。
布、按两司叱得绝无情思,怏怏而返。乃将此言回复庭瑞,庭瑞转加烦燥。
且说杨巡抚闻知秀、菊二女在张村,遂使人往接回衙。即行写了表章,令人飞报进京。夫人闻知,暗发令箭追回表章。巡抚全然不知。按下不表。
且说万历临朝,礼部尚书陈德谋出班奏曰:“江南学臣所荐二才子,于前日退朝后亦不见了。臣已各处查无踪迹,请陛下定夺。”帝闻奏,即召湖南才子敬威、显威问之,二子俱推不知。帝复命人远近寻觅,并无影迹,遂欲提杨巡抚来京。陈德谋奏曰:“杨巡抚乃重任臣,不可擅行提动,恐外镇惊疑。今大学士孙建庭已赍诏至湖南,且待他转京再议未迟。”帝从之。当日还宫不乐,乃将此事告皇后,后曰:“既有佳儿,不患无佳婿,岂必杨氏兄弟方如陛下意耶?”帝曰:“恐如此奇才,不可复得。”后曰:“ 孔子 (《白圭志(《第一才女传》)》人物)云:‘十室之邑,必有忠信。’以四海之大,得无奇才也?若天下学臣尽如湖南、江南者,何患才之不广哉。现今湖南张氏兄弟,妾闻当日并试,无分高下,且年貌亦相当。陛下何不招之?”帝曰:“且待建庭回京再处。”当日乃暂罢此事。
一日,皇后奏帝曰:“昔太祖制度,宫女五年一换。今已十载未经改换。宫中女子约计千人,年皆二十六、七,莫不暗自嗟怨。若再迟数年,则尽误其终身矣。乞陛下另选新妃,以充宫用。将宫中女子发还原省,听其择配,此陛下之大德也。”帝曰:“若非皇后奏明,朕几忘先帝之制度矣。”
遂传谕各省督抚,仰各郡邑选妃。无分仕宦公侯之女,凡十五岁为始,十七岁为止,或已字未嫁者。俱要送县,县令送省。须督抚亲眼验看,择其善者百名送入京师。有敢隐藏不献,或徇情以好作歹发回者,察出以逆旨论。
旨意传到湖南。杨巡抚即行文各府县,限一月俱要女子到省,藏隐者按律治罪。未一月,各县纷纷送女子至。杨巡抚一一验看,约选了九十八名,皆绝色女子。乃召长沙府与城守营,吩附曰:“明日令尔二人押送女子进京。须用围轿二百乘,军妇一百名,每一女子用一军妇伏侍。”二官领命,打点进京。时中军在巡抚侧,问曰:“女子尚未足数,如何起身?”巡抚曰:“非尔所知也。”
次日,巡抚坐于前堂。使婢入内,请二位小姐。时秀英与菊英正梳洗毕,忽闻呼唤,即忙出来拜见巡抚。巡抚曰:“今皇上选妃,虽公侯之女不敢隐瞒。每省欲得百人,尚欠二女,令尔姊妹凑足成数。行装已备,即刻起身。”遂命左右推二女上轿,更不容他申一言。可怜二女欲言不得,惟有痛哭而已。
出了城池,城守营向前,长沙府押后。于路严禁,不许交头接耳。途中数百人望北京进发。时王夫人在后堂闻得秀、菊之事,忙出救时,秀、菊已去十余里了。遂大哭,以头冲巡抚胸前。巡抚曰:“今圣谕森严,虽公侯之女,不敢隐瞒。尔敢因儿女之爱而违王命乎?”言讫自往花园中纳闷。夫人痛哭不已。
且说大学土孙建庭自湖南转京,至四月间方到。遂将杨巡抚表章奏帝。帝览表毕,方知秉干、秉刚乃女子也。遂叹曰:“有如此大才,可惜身为女子。今使之远避,皆朕通赘之过也。”
乃召湖南二子,敬威、显威至,俯伏金阶。帝谓敬威曰:“卿年貌与朕女相当,今招卿为驸马,卿意如何?”敬威曰:“蒙圣恩谬举,臣复何辞。”遂叩头谢恩。帝又谓显威曰:“朕弟秦王女与卿同年,招卿为郡马,卿可欣从?”显威亦叩头谢恩。帝大喜,当日还宫。遂与后言,又与秦王言知。于是择了吉辰,为二女毕婚。
至期,用銮驾迎敬威兄弟至元清官,御赐金花喜酒。饮毕,祇听得三通鼓罢,八音齐鸣。数十宫娥簇拥公主出堂,与敬威交拜天地,遂入洞房,共饮合卺之酒。须臾,又数十宫娥扶王女金鸾,乘凤辇自别宫而来,从容下辇,面东而立。众宫娥请显威面西而立,行交拜之礼毕,亦入洞房交杯。
却说敬威到洞房,将璧玉一看,见其容华绝代,十分乐趣。又似乎夙昔相识,心甚疑之。至晚来,璧玉低声曰:“良人识妾否?”敬威曰:“怎不识公主。”璧玉曰:“独不思文华殿共试者乎?”敬威曰:“公主莫非朱璧耶?”璧玉曰:“然。”于是二人皆欣然,夜来风流,不尽言矣。
再说显威与金鸾交杯时,金鸾偷眼看显威,显威却仔细看金鸾。显笑曰:“美人非文华共试之朱鸾乎?”金鸾满面娇羞,低头不语。至晚来,相抱共坐,唱和新诗,恩爱至极。天明百官入宫拜贺,其荣耀更无可及者。
且说长沙府与城守营送妃至京时。京城已设选妃公所,命户部侍郎择其美者入官,亚者发回原省。于是,各省送妃者俱投户部处验看。时长沙府亦将女子囤住公所外,遂入公所投文。户部命逐一进验,毋许参差。
时秀、菊两小姐怨气满胸,娇羞满面,祇得步入公所验看。走近大堂,忽听得坐上官员大叫曰:“贤妹何由至此?”秀仰视之,但见其人乃亲兄刘忠也,遂泣曰:“哥哥能救妹乎?”忠忙下坐,以手挽秀英入内,悲喜交集。菊英亦随入,忠问:“何人?”秀英代言曰:“此湖南杨巡抚之女,妹之义妹也。”忠乃令妹与同坐,却复抽身出堂。
验看湖南女子毕,然后退堂,即入内室,细问秀英别后之故。秀英乃将始末情由,概与兄言。因又间曰:“妹闻哥哥现任福建巡抚,今如何在此?”忠曰:“愚兄于三月间调入京师,补授户部传郎。今奉命在此选妃。”秀英曰:“若此可以救妹矣。”忠曰:“不然。杨巡抚在外省,尚不隐瞒亲女。今我奉命选妃,岂可以私废公。”秀英曰:“诚如是,则终难相救耶。”言讫,泪如涌泉。忠曰:“贤妹不必如此,我当上表求释,看圣恩发落便了。”是日,忠将与庭瑞结义论婚之事,俱与妹言。菊英在傍暗暗会意。当日两小姐同寓内室。
次日早朝,帝升殿。忠出班,俯伏上表。帝观其表略曰:户部侍朗臣刘忠,诚惶诚恐,谨奏为乞恩事。臣妹秀英,原许与状元张庭瑞为婚。因妹与游客联诗,臣父见诗而怒。臣妹畏怒而逃,落难于野,无所依归。叨湖南抚臣收育,与其女菊英同誓,愿事一夫。今陛下选妃,湖南抚臣已将二女应选,现在公所。伏乞圣恩见怜,赐二女与状元完姻。臣不胜感激,待命之至。
帝览表毕,问曰:“此二女莫非江南学臣所荐者乎?”忠叩头应是。帝曰:“此二女朕深敬慕。自去后,于心终不忘。今既来矣,朕心安矣。状元非二女无以为室,二女非状元无以为家,此天生之良配也,朕当赐其成婚,以全室家之美。”刘忠谢恩,退入文班。帝即遗翰林王松往湖南代庭瑞之任,选庭瑞进京完娶。王松奉旨而去。当日退朝,刘忠大喜。转到公所与妹说知。秀与菊如得赦书一般。
却说庭瑞在湖南,闻得杨巡抚将二女应选入京。心中懮思不已,刻刻流泪,遂懮闷成病,不能考士。七月中,忽报新学院到,庭瑞在床闻知,疑曰:“莫非甚官参了我?然我毫无苟且,复何憾焉。”遂抱病而出,端坐中堂。
须臾,祇见旗伞纷然而至。一官年四十余,飘然乘轿入衙,手捧圣旨。庭瑞见了圣旨,方起身迎接。至大堂,庭瑞俯伏听谕,始知皇上命彼代任,选己进京完娶。乃叩头谢恩,心中大悦,疾病顿愈。
即刻交割印绶,乃往巡抚衙中辞行。具言京中之事。巡抚大喜,夫人闻之,喜出望外,乃设酒相待。巡抚与夫人共席相陪,梅香一旁事酒,十分得意。饮罢辞出,又向各衙门辞行毕,遂起身望京进发。于路无停,九月初间,方抵京城。暂于馆驿中歇下。次日,向各大人衙中拜谒,然后方来刘忠衙内。忠出迎,携手而入。礼毕,坐定,共叙隔别之情,遂设酒相待。
秀英与菊英在屏风后,偷觑良久乃入。菊英叹曰:“自从月下别后,无限奔波,空费心机,至今日,方遂吾姐妹之愿矣。”秀英笑曰:“贤妹,如今是我看上人了。”菊英曰:“姐姐是何言也?”秀英曰:“吾兄曾有言,愿将我与为侧室。且贤妹之约在先,敢不尊贤妹为正室也。”菊英曰:“妹亦有言,愿与姐姐同事一夫。姐妹原是姐妹,正侧何必论之。”二女逊让不了。
却说当日刘忠与庭瑞饮酒,至晚皆醉,遂共榻而卧。次日早起,各整衣冠上朝。金钟响亮,帝已临朝,文武朝参毕。刘忠俯伏奏曰:“前蒙圣恩,宣状元还都。今已抵阙下,端候圣论。”帝闻奏,即命宣入。庭瑞闻宣,趋上金殿俯伏。帝曰:“户部刘忠奏到秀、菊二才女许为卿配。今二女朕亲点为翰林,现在都城。今朕为卿主婚,召卿还都完娶。可择黄道吉日,即于紫微省中华婚。”庭瑞闻言,叩头谢恩。帝乃还宫,百官退朝。忠与庭瑞乃安排喜事。庭瑞先到紫微省中寓下,忠使人张灯结彩。时京城百姓,纷纷传说,张状元与女翰林奉旨完姻,皆以为奇事。百官俱来送礼,其同年在京者,皆来与庭瑞办事。正是:
向来枉费推移力,此日中流自在行。
未知如何完婚,且听下回分解。
庭瑞欲成婚,秀、菊欲成婚,巡抚与夫人亦未尝不欲其成婚。今之布、按为媒,而巡抚卒不从者,岂其本心哉?盖秀、菊有欺君之罪,巡抚无免罪之术。性情之所钟爱,有不胜国法之所森严矣。
璧玉、金鸾之姻缘,本在敬威与显威。却先有庭、兰一番招赘,复有秀、菊一番招赘。及至敬威兄弟,则读者亦所不料。
帝谓秉干、秉刚不可复得,后谓四海之大,何患无才。帝是虚心怜才之说,后是广大拔才之论。有此帝,有此后,得不与起斯文哉。后曰:“天下学臣尽如湖南、江南者,何患才之不广哉。”至哉言也,不徒两学臣得意,则天下学臣亦皆踊跃荐贤矣。此所谓一言可以兴邦。
选妃之例,历朝皆然。大明则五年一换,不至有负一女,则洪武之制度又尽善矣。或曰:“杨巡抚祇有一女,前番屡欲除之。今选妃却又执之,不亦狠乎?”余曰:“不然,杨巡抚岂不爱女哉?前欲除之,正家规也。今日执之,尊国法也。以一己之私而废国之政,岂杨公之品行哉。”
杨巡抚畏罪,不敢隐瞒女儿;刘户部畏罪,不敢隐瞒妹子。及其上表求释,我疑二女将屈困于深官矣。却反得帝为主婚,真乃意外奇观。